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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7章訣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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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7章 訣別

寒梅雕謝,春來的鶯啼婉轉而清脆。

細雨綿綿,花紅柳綠,本是萬物覆蘇的好時節,卻因南面與齊國接壤的陳國舉兵來犯而變得陰氣沈沈,而這股陰氣一直從春天掠過初夏。

江淮用兵,皇帝似乎終於想起還有高長恭這個人,急忙將他召進宮中。談了什麽我不知道,可回來之後他整張臉都是蒼白的。

一道一道應對戰亂的聖旨穿出,但皇帝任命的所有將領中並未有高長恭的名字。國難當頭,我知道若是可以,他一定會去。忍不住問他,他看著我,只說了一句話:“家事國事,一字之差,謬之千裏。”

我錯愕至極,頓時心生荒涼。這多半年為打消皇帝疑心所做的努力,恐怕就因這說錯的一個字將全盤崩塌。

三月十六日,陳國十萬大軍進攻歷陽郡、秦州;

四月八日,齊陳於歷陽郡大峴交戰,齊落敗;四月十六日,陳除齊所鑄木柵,失秦州;帝不聽眾以陳制陳之計,從鄴城調兵救援歷陽及秦州,四月二十五日,再敗。

五月四日,瓦梁城降於陳;八日,陽平郡請降,九日,廬江城失守,十一日,合州請降,十四日,高唐郡請降。

戰敗的消息幾乎每日都會從南疆傳來,整個國家都陷入失敗的傷痛中。

狂風卷,雨滂沱,淩亂狠絕的劍式劈開水花,劃出一串又一串刺眼的火花。

自從知道齊昌外城失陷後,高長恭便在這方院落裏揮舞長劍。大雨傾盆而下,似乎連老天爺都為疆土額碎裂而祭奠,他的動作卻沒有停下半分。

蓮澤、林旭、甚至是始終活在黑夜中的暗衛,一個一個立在雨中,全身濕透卻被他勒令不許上前。我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疼得痙攣了。拄著槐樹支撐身體,雨水混著眼淚肆無忌憚的流出。

我曾說過,自己自私,又非博愛之人,所以失去一座城池兩座城池,甚至十座城池都與我沒有關系,唯獨眼前的這個人——高長恭與我有關。

可我愛的這個人卻心系家國,每失去一座城,他便自虐一分,他不知道他虐自己一分,我便跟著疼一分,我的疼只可能比他多不會比他少。

一招回身後劈,破開雨幕,他猛地將劍刺入梨樹軀幹,錚然之聲被瓢潑之勢淹沒吞噬。我抹去臉上的水,擡腳朝他跑去。

青石路面水流如註,蜿蜒出一條潺潺溪流。以腳掌為中心,延伸著一圈又一圈的漣漪,可落地之水太多,漣漪混在一起,最後雜亂不堪。

我撞上他的背,自身後死死抱住他,用盡平生所有的力氣大吼:“你究竟想怎麽樣?你回頭看看他們,都陪你在這受著,心裏才會舒服嗎?齊國敗仗,與你無關;皇帝昏庸,與你無關;百姓任人欺淩,也不是因你而起!你就不能自私一回,自私地放自己一條生路嗎?”

我知道他恨,恨自己不能征戰疆場,保家護國安百姓,可這一切不是他的錯。是高緯的不信任葬送了齊國的江山,是高緯的疑心埋葬了祖宗數十年的家業。

高長恭渾身都在抖,心跳卻一下比一下有力。雨水自頭上向下澆蓋,順著濕透的衣服流淌至地。他仰起頭,沈悶的聲音和澎湃的心跳一並從涼透的後背傳過來:“當一個人拋棄了從小就崇為信仰的東西,他已經背棄了自己。”

我狠狠搖頭,頭腦欲裂,聲嘶力竭:“可是這一切都不怪你,真的不怪你!”

他猛地轉過身,將我緊緊抱在懷中,散亂的黑發貼在臉上,勾勒著一張痛徹心扉的面容:“生死折磨,家國責任、齊之將亡、骨肉分離,我已入死局,再無掙紮而出的可能。”

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,淚水的溫度都被雨水冰透,手臂震顫:“小昀,我覺得累,朝夕之間近乎生死揣度,身累心累身心疲憊,今日醒來已不知是否還有明日,我甚至己無力繼續抵抗,唯有看到你身上慣有的生機和樂觀,才尋得半絲勇氣於堅持……”

他抱著我的力氣太大,幾乎將我生生掐斷,可身上的疼遠不及心裏,就如同身傷再疼也不如心傷致命。當一個人耗盡力氣只能從另外一個人身上汲取力量生存時,我真的不知如何才能改變著一切,只是喃喃道:“天塌了,我陪你,一直都陪……”

“殿下!”、“主上!”

幾聲吼叫散亂而響亮,立刻有人撲了過來,我抱著他昏過去的身子無力地滑倒在地上。應該很冷,可我分明已感覺不到了。

高長恭昏迷一夜才醒來,大夫問診後只說了四個字:心力交瘁。開的方子,無外乎調養之類,速度慢,時間長,是否可以痊愈不得而知。

有句話叫哀莫大於心死,最致命的因素是心,面對他心生的頹然荒蕪和絕望,我只能讓自己不跟著他一起絕望外。

日照西窗,我陪高長恭在床榻上坐著,他面色蒼白著一張臉,伸手摸了摸我的臉,又幫我重新戴了一下玉簪,才安撫道:“別擔心,我沒事。”

我從盤中挑了一個紅棗遞給他,彎起嘴角笑了笑:“只要你沒事,我就不擔心。”

瞧見他虛弱地笑了下,我趕忙仔細地想一遍自己的話,原來我說的和他的不過是條件和結果的差別。我突然發現,其實我和他,都希望對方好。

四月二十三日,陳攻克譙郡城,秦州徹底投降;四月二十八日,瓜步、胡墅二城投降。

陰霾幾日的天氣終於見晴,我要求蓮澤和林旭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高長恭,既然事實已成定局,知道得再多再詳細也是無用。而他大概真得不到戰敗的消息,每天晨起練劍,練完劍吃飯,吃過則飯捧著發黃的國策史記看,這麽一看就是一天。

雖然表面看上去安然平靜,他的面容卻日益憔悴,我才終於明白,他確實不知道戰敗,可他卻對一切了如指掌。因為太過了解這個國家,了解國家的將領,了解皇帝的行事作風,有些事情不用眼看,心也會知道。

一旦看得通透,意志的韌度就岌岌可危,而意志一旦坍塌,人也就完了。

於是我開始有那麽一絲慶幸,幸好我的樂觀還能影響他的意志。無論天塌地陷,只要我還能笑著面對,他就一定可以撐過去,所以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握在高緯手中即將到來的鴆毒。

我私下給滕郢舟寫了一封信,親自把紙團綁在鴿子的腿上放飛。滄州滕家世代為醫,我只希望他能配出鴆毒的解藥,如果事先服用解藥,毒藥一定不會傷他分毫,然後用一用偷天換日的手段將他救走。

我一邊留意皇宮裏動靜,一邊等待滕郢舟回信,一邊思考得到解藥後如何計劃才能確保萬無一失。就在我著手要給蓮澤林旭暗衛布置任務時,滕郢舟的信來了。顫顫翻開,剎那之間,天旋地轉。

這輩子還沒做過買醉的事情,甩掉蓮澤,我直接跑到醉風酒樓。

酒樓的生意很好,左鄰居青樓的生意也不錯,右鄰居賭坊內人也很多。臨水而望,碧波粼粼,日光將湖水染成金色。事事仍舊有條不紊,似乎亂了的只是我和高長恭的生活。

要來一壺酒喝掉,我又要了一壺。直到第二壺酒喝完之後,神思始終清明,於是開口要了兩壇。

我問了滕郢舟兩個問題:“有沒有鴆毒的解藥”以及“若是沒有,能不能給我一份可解百毒的藥”。他回答得十分清楚,明晰得令人窒息:“鴆有分幾種,不知小妹要哪一種”、“武俠本子看多了吧,世上怎麽有解百毒之藥呢”。

我拂開酒碗,徑直捧了酒壇開始灌,走到這一步,我不知道做什麽如何才能保住他。淚水無聲地流淌,我被酒嗆得無暇去抹,為什麽還不醉呢,胸口下跳動的位置感覺到疼,感覺到痛,感覺到滅頂而來的絕望。

連我我都絕望了,還能有什麽辦法救他呢……

“阿姐?”突然有個聲音從上方飄來,擡頭瞅到沈易的微暗的臉,我有點不可置信,又揉了幾下眼睛後才終於確認:“沈易?!”

沈易穿著黑色長衫,手中的劍咣當一聲扔在桌上,他一把架起我:“阿姐你為何一人在此喝酒?姐夫生病無暇管你,派個人跟著你都忘了嗎?”

腦袋疼得快要炸開,我掙紮幾下推開他,舌頭打結,已經控制不住自己要說什麽:“他……對啊,他生病了……嗝,很嚴重……我不知道如何救他,如何才能救他……”解藥沒有了,他必死無疑,我該怎麽辦呢?

“阿姐你醉了,我送你回去!”

“不要……”我胡亂伸手抓,也不知道打到了誰,觸感軟軟的像姑娘的肚子。我抱住自己腦袋,哭得稀裏嘩啦,“我不要他死,不要他死……”

我什麽都可以不要,只要他完好的活下去!

腳底一滑,耳邊驀地響起一男一女的驚呼聲。

我睜大眼睛去看,朦朧間好像看到慕容羿和徐月心的臉。可這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在鄴城啊,我想自己一定是看錯了,於是疲憊地閉上了眼。

宿醉導致頭疼,心慌導致恐懼,我真想這麽一直在黑暗中待下去,可一想我還沒想出辦法救他時,腦中頃刻清明。才動了動手,就感到有帶了溫熱的觸覺留在眼皮上。

我覺得癢,伸手撓了撓,避開片刻,那觸感就又不依不饒地纏上來,我抓住他拍了一掌,猛地睜開眼。

狂風掀動垂幔,層層疊疊纏在一起,暈黃的燭光左搖右晃,襯得我和高長恭的影子虛虛實實。我睜大眼睛看他,十分容易就發現了他眼中毫不掩飾的灼熱以及沈痛。

來不及細想,他便把深吻印在唇上,身下隨著就是一陣刺痛。

“疼……”

沒有征兆,沒有準備,他就這麽闖進來,仿佛急不可耐,仿佛萬分緊迫。我只得無力抓住掐住他手臂,才不被撞得散掉。

吻只在臉上溫存,他卻一下比一下的深入,口中斷斷續續喊我的名字,仿佛不將自己印在我身體不罷休。

這是一種從心底蔓延到全身的絕望,又從彼此相擁的無盡親密傳遞給我,我竟覺得如同末日來臨,身前身後全然碎裂,僅僅有他一個。

疼痛摻合著快感襲來,我不可抑制地哭出來,醉酒之後嗓音暗啞,在這個狂風亂作暴雨將來時變得更加支離破碎。

一剎巔峰,花團錦簇,腦中頃刻變為茫茫的大片空白。

須臾之後,剛恢覆一點力氣,油然恐懼,我急忙去看他。可他貼著我壓下臉,從額頭一路吻到唇畔,又從唇畔滑到耳邊。

喘息之餘,滾燙的手心覆住我的眼睛。目中全是黑暗,我緊緊抱住他的後背,只聽他在耳邊喃喃低語:“……再見……小昀……”

我在黑暗中瞪大雙眼,尚未明白他這話是何意,只覺得脖頸微疼,頓時陷入黑暗中。

一道閃亮的霹靂劃過天空,屋內驟然明亮,在混沌中茫然游移,突然就被雷聲驚醒。

我按住怦怦跳動仿佛要飛出胸口的心臟,驀地想到昏迷前高長恭的如同訣別一般的話,涼意從腳底升起,全身被無形的力量扼住,呼吸地虎都萬分艱難。

撐住床沿坐起來,穿好衣服跌跌撞撞跑出寢室,守在門外的蓮澤已經哭紅了眼。不好的預感頓時將我淹沒,渾身都恐懼得發顫,難道竟是今夜……

我扯住蓮澤的肩膀嘶喊:“快說,他在哪!他在哪?”

又是一道響徹天際的雷,哢嚓一聲劈開混沌與清明。書房……書房!他只可能在書房,我推開蓮澤,撒腿就跑。

自從古董店的老人告訴我順天意時,我便知道天意就是歷史。即便不接受,可歷史仍舊無法更改。我一直僥幸我與他的時間很長,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,如同星星之火,轉瞬便將燒了整片草原。

十年相伴……才十年,老天爺都讓我跨過了千年的光陰,為什麽不能把他的一生延長呢。

門外守著兩撥侍衛,見到我來並未阻止。推開書房門,他就跪在地上,神色平靜地看著眼前那個白玉小瓷瓶。

我知道那是毒藥,穿腸之毒,觸到一滴,活生生的一個人即刻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。

斜幕一般的巨大雨簾頃刻墜落在黃土上,轟鳴的雷聲好像要將天地化為一體,燭火在風雨的滌蕩下變得不堪一擊。渾身冷得仿佛結冰,淚水劈裏啪啦的往下掉,我朝他撲了過去,顫著手想摸摸他的臉,舉到半空他緊緊握住。

高長恭開口,卻是在對房中第三人說:“可否讓我與夫人……”他的話未有說完,那人白發染鬢,嘆口氣默默地退出去。我明白,將死之人的請求,如何也會讓他滿足。

我跪著抱住他的脖子,就如每次對他撒嬌一樣,可淚水卻怎麽流也流不幹,就這樣一滴一滴砸在他脖頸。我哭得氣息不穩:“長恭,去見皇上,我們什麽都不要,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……”

“皇帝如何會見我呢。”

我攥緊拳頭,抓到一絲稻草便不松手:“會的,會的啊,一定能見到,你是他堂哥!一同一個祖母的堂哥!”

“帝王家,親情薄如紙。”他將我托扶推開半步距離,十指並用為我擦拭眼淚:“小昀別哭,聽我說。”

我拼命搖頭,他捧住我的臉制止了我所有的動作,目光中是洞悉一切的了然與沈靜:“小昀,這般結局,幾年前哥哥弟弟相繼而去時,我已能預料到。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敵人的鐵騎踐踏國家的領土,不能兩全身上的責任和自小的信仰,也不能承受死亡隨時回來的心理折磨……小昀,糾糾纏纏無法化解的怨與徒然只有這一命才能終止。”

“不是,不是啊……”我繼續搖頭,可卻掙不過他的力道,眸光緊緊鎖住我:“這一生能遇上你,是我三生之幸,離開你,則屬我萬世遺憾。小昀,我唯一對不起的便是你……”

我把手覆在他手上,緊緊地抓住。指甲幾欲掐進肉中,我歇斯裏底地大喊:“高長恭、高孝瓘!我不要聽你說對不起,也不要聽你說遺憾,我只想你活著,平平安安地活下去!”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“……不吃鴆毒,只要你不放棄,我們一定能找打辦法的……”

他驀地吻住我,封住我的話,封住我即將崩潰的情緒。

他的吻很重,很深。唇舌交纏在一起,我的呼吸給了他,他的呼吸有給了我,原來這就是生死一線時候的相濡以沫。

眼淚順著臉頰流淌,染在唇上,鹹苦異常。

我不舍,是心痛到麻木的不舍。可心裏分明知道,一旦過了今夜,就再也沒有機會吻一吻他。我狠狠地張口咬他,他沒有動,任血腥彌漫在口腔,直到我力氣耗盡,全身疲憊時,他才緩緩放開我的臉。

我茫然地看著他,看他模樣認真地幫我整理頭發,指尖從眉梢一直撫到我的下巴:“我走以後,你若能再遇上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,而他恰好能包容你的執拗和任性,喜歡看你耍脾氣頑皮搗亂,就……”他哽咽得快說不出話,“……就嫁給他吧,有人照顧你,我才能放心。”

我搖頭,幾度哽咽,抽泣道:“可那都不是你。我不要別人只要你一個。”我執起他的手,小心翼翼捧住,“你一定不知道,為了能和你相守,我費了多大的力氣。”

相隔千年的時空距離,我跨過來;相距萬世的一顆心,我許給他了。明明無法想象的事情,都被我做到了,這是奇跡。既然有奇跡,那老天是不是可以給我第二個奇跡呢。

他彎了彎唇角,把母親的棗木手串戴在我腕上,最後摸了摸我的臉:“小昀,即便沒有我,你也一定要好好活著。”

我無力的搖頭,心疼得都要碎了,我自己都不知道若了他,如何才能好好活下去。

高長恭沒再說什麽,忽然拽著我起身朝門口走。我不解地望著他,他踢開門,一個狠力便把我推出了書房。

層層侍衛將書房圍得水洩不通,唯獨我不受阻擋地被丟出來。我踉蹌摔在地上,看到先前書房的老者踱步進去,看到蓮洛林旭跑來,看到乳白窗紙暈黃燭光中那抹修長身影顫然倒下,我疼的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心,仿佛連靈魂都散得一幹二凈。

此後一切,又是永無止境的黑暗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——賤賤地喊一句,喜歡悲劇的姑娘們,請到此為止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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